电话里面问到哥哥已经回来的路上,我跟妻子两人就陪着母亲和大嫂在厅堂中坐着,几个人边聊边等。我把上次做的一个手机壳献宝似地拿给母亲看。

那年刚到县城上高中,我生日时候母亲去县城看我,临走时母亲带着我到县粮食局边上一个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前些年母亲聊起我在县城读书光景的时候总会说到那次照相的事情。于是回来前我用这张照片就做个一个手机壳。

母亲看了看,对我说是你生日那天照的吧?我马上点点头,母亲对自己的记忆力似乎很满意,侧过脸对边上的妻子和嫂子说道那时候念书时候才一点点大学校食堂打饭老是抢不过别人。我笑着说也不怎么抢也排队的有时候被人插队,母亲把手机壳稍微拿远了一点眯起眼又看了会儿,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问我还记得那年生日在县城吃那顿饭不?我点头立刻说记得记得,那次还有一个年轻人到学校来特意来带我的,好像是那个叫四牌楼还是几牌楼的那个地方一个小饭店里面吃的。母亲笑着说就是就是,那几个小伙子真是客气,听说你在学校还专门到学校去接你来,吃完饭又让其中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把你送去上课。

母亲的记忆闸门仿佛打开了,兴致勃勃的跟我们说着起这段故事。

考高中的那年,母亲在镇子上开饭店,一天近中午的时候从外面突然噔噔蹬冲进来几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进来也不言语,迅速蹲藏在大门后的窗沿下,探着脑袋不时往街外看,表情惊恐,把店里正吃饭的客人吓一跳。母亲看着几个小伙子面生,不是镇上的,就走上前去。其中带头的一个小伙子扭过头看见母亲,有些窘迫地说:阿姨,不好意思,外面有好几个人一路追打我们,实在没地方跑,借您这个地方稍微躲一躲。小伙子操着一口县城那边的口音,母亲一看就明白了个大概。那个时候镇上一些年轻人聚众打架闹事斗殴的情况很常见,场面凶狠残暴,甚至有时候都有打伤打残的情况,但却大多是组团跟外镇外乡的打,镇上内部团伙打架的不多,这群人估计从县城来,遇上了镇上的青皮,双方一言不合动上了手,强龙难斗地头蛇,结果县城来的吃了大亏,只得边打边跑。

母亲也不跟他们说,走到门口站住往外看,外面果然有七八个本镇的小年轻提着棍棒家伙什一脸凶气,嘴里骂骂咧咧吆五喝六地往这边追,追到饭店门口便停住了,知道躲到店里来了,带头的青皮准备往店里面闯,打架队伍里一个小年轻看见母亲站在门口,认得母亲,便扯住带头青皮说了句这是进伢妈开的饭店。

开饭店是租用三舅家的房子,外公家在镇上算得上是望族,舅舅辈兄弟姊妹人多,威望甚高,加上那时候哥哥也血气方刚,虽然被母亲管着,但是有时候也偷偷摸摸去打架,加上身手了得,在镇上江湖中有些名头,镇上的这些毛孩子多少都听过。带头的听得这般,猛然刹住。母亲就那样站在门口,也不说话,这群青皮孩子有些懵,带头的也不敢看母亲,也不敢呼喝,更别说敢往店里面来找人,却又不甘心就这样罢休,挠了半天头,想出个主意,让三三两两地分散开,心里想你们躲得过初一总躲不过十五,总有出来的时候。结果其中有两个倒霉孩子好躲不躲,站在饭店对面的房檐下,那房子却也是我三舅家的,租给大姨家的表哥开了个百货店,那表哥那时候却是镇上的青皮头头,平素自诩镇上四侠之一。母亲看见他们都在外面不肯散去,就朝对面喊了一声:“红兵!”,表哥听到从店里走出来,恭敬地回了声“姨”,顺着母亲视线方向,侧身就瞧见檐下站着的两个小毛孩,表哥立刻朝两个小毛孩陡然大喝一声:“滚滚滚,莫站到老子店门口,滚远点,再不滚老子一脚踢死你们两个狗悲的!”两个小毛孩抬头一看,差点吓得手上的棍棒都掉地上,两人如中箭的兔子立刻窜了出去,其他人往这边一瞧,认出表哥,都慌了神,带头的小青皮还想上前借着本是同一镇打些悲情牌说些套话,结果还没说两句就被表哥一顿毫不留情地喝斥,被骂得满面无光,脸涨得通红,心有怨怒却也知道惹不起,只得如泄气的皮球,一群人遂作鸟兽散。

母亲回到店里,那些县城小伙子还蹲在墙边,有些看到刚才场景的已经胆子大了些站了起来,母亲对那群小伙子说:好了,他们都走了,你们不要怕了。要不要点两个菜吃饭?带头小伙子有些气急败坏:他妈的带人过来打架,结果又打不过,这些人把我们身上的钱都搜抢光了,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母亲看到几个人也跟哥哥差不多年纪,有的脸上都青一块紫一块,有的衣服被扯破鼻青脸肿,要多落魄有多落魄。觉得不忍,就说饭总要吃,这顿饭就算阿姨请你们吃,年纪轻轻不学好学人家打什么架?

几个人挨了顿揍,被人猛追了一路,心惊肉跳躲了一会儿,到这时才宽下心来,变得饿鹅一样,加上母亲天下无双的厨艺,一群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把菜饭吃得个碗底朝天。吃完饭,带头的小伙子又是鞠躬又是拱手,学着江湖的口吻,拍着胸脯说下次我们一定专门请阿姨去县城吃饭,感谢阿姨今天的搭救之恩,不忘阿姨今天的大恩大德。阿姨去县城要是有什么事情要帮忙,报我名字就可以,这边今天我们不照,在县城那是我们的天下。母亲摆摆手说心意领了,吃顿家常便饭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你们也少打架,你们少打架家里大人也少操心。

母亲看看时辰,估摸着去县城的长途汽车要经过门口,又摸出点钱给带头的小伙子,让他们也不要再留在镇子上了,赶紧坐长途汽车回家。这些人出门前一边心有余悸地环顾打量着街上的局势,一边不停回头对母亲拱手作揖千恩万谢而去。

事情过去后母亲也没放在心上。过了几个月,那个带头小伙子特意回到镇上,带了些干果点心,专门来感谢母亲,给母亲送来饭钱和车费。母亲哪里肯收,推辞了半天,后来母亲对小伙子说:你这点心我收下,钱就不收了。你要是觉得欠了人情,这样,我小儿子在县城二中念书,过些时间是他生日,到时我要去县城看他,要是方便的话你们帮我个忙,把行李帮我从汽车站送到学校,路比较远,我儿子年纪小背不动,你帮我这个忙就算还我人情了。带头的小伙子闻听,胸脯拍得震天响,阿姨您放心,这事儿您就别管了,交给我们了。

母亲说到这里,抽了一口烟,空气中顿时充满了传奇的味道。

生日那天中午,老师跟我说学校门口有人找,我出校门口一看,是一个骑着自行车陌生的年轻人,我狐疑地看着他,他说是我母亲让他来接我去吃午饭的,我依然半信半疑,后来他喊出我的小名,说我母亲交代过要是我不相信的话就喊我的小名。我听说此也不再怀疑,于是便跟着一道去了。在四牌楼附近的一个小饭店,我一进门就看见母亲慈爱地看着我……

其实这个故事多年前我就像今夜这样坐着母亲身边,听母亲说过好多遍,然而每次我都仿佛是头一回听到一样,听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