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章

当人聚物在时,故乡所谓故乡;
当人去物散时,故乡则是他乡。


(二)溏心蛋

小时候家家都穷,鸡蛋属于非常不错的食物了。当家里来一些重要客人时,一般会做一碗溏心水铺蛋给客人来吃。溏心蛋的做法很简单,锅中烧开水,舀出一些倒入碗中,碗中先前放上一大勺的白糖,沸水冲入后化开。然后趁着锅中沸水翻腾的时候,拿出三四个鸡蛋,一个个地磕入沸水中,不去搅动,等到鸡蛋慢慢凝固成圆饼形,盖上锅盖趁火势再焖上片刻,差不多时辰,再小心翼翼地将鸡蛋一个个盛到碗中。鸡蛋白边里面透出点微微蛋黄颜色,热气腾腾,水清至极,甚是好看。客人总是要推辞说客气,家里人多是说没什么好招待的。来回推劝几次,客人一般也就吃一两个后便放下,称谢不已。
母亲说我小时候肚大嘴贪,凡见到好吃的必定要吵吵要吃到方肯罢休。一次家里来客人,母亲拿了三个鸡蛋,烧了一碗溏心水铺蛋招待,在厨房时被我看到,年幼不懂事,吵吵也要吃。母亲便哄着我说,等会儿客人吃完后,剩下两个就给我吃。我一听满心欢喜,也不吵闹,跟着母亲走到堂屋。见母亲放下碗,客人站起身推辞客气一番后,便也坐下开始吃。我担心这我那两个鸡蛋,于是便装模做样在屋子里面东转西转,眼光却一直偷瞄着埋头吃的客人。客人哪理会得小屁孩的心思,自顾稀溜溜地吃着。
瞄到客人吃下第一个的时候,我心里暗喜。结果客人又吃了一个,我有些心如鼓擂,脸色难看,心里叫屈:这样只能剩一个了,算了,一个就一个吧。兴许是那天鸡蛋烧的好,抑或是客人是真的饿了,结果他居然舀起了第三个。我在边上看得真切,想到这下连一个都没有,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我这一哭,把客人吓一跳,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咬着那最后一个鸡蛋侧过头惊奇看着站在边上大哭的我,他也许以为我被磕碰到哪儿了,边看边哧溜一下把最后一个鸡蛋吃了下去,还关切的问,孩子怎么了?母亲知道我的小心思,又好气又好笑,边跟客人说着不关事,边走过来抱起我往厨房走,我趴在母亲的肩膀看到客人把碗里的汤水都喝的干干净净,哭得越发的委屈无理。母亲把我抱到厨房,又哄又劝,最后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让我停止了哀嚎。

许多年以后,有次无意中说到这事儿,母亲说那个客人也许是真不懂规矩,哪有到人家吃水铺蛋把碗里吃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的?满屋大笑。我边笑边想起那个趴在母亲肩膀上瘪着嘴哭得花脸猫似的孩子来。


(三)一棵孤独的树

我问,这棵是什么树?朴树么?栾树么?识者看了看叶子说:是杨树。
这是当年屋后的一棵大树,高耸入云。那次我回去亲自去看它,响晴烈日,碧澄的天空上飘着白云,漫山遍野金黄色的稻田一望无际,这棵树郁郁葱葱,孤独的站在那里,微风拂过,满树的叶子哗啦啦的作响,仿佛看到我知道是故人回来,抑制不住的高兴着,大笑着。
小时候老屋前还有两颗毛桃,长得很丑陋,结出的果实也酸涩无比。却总是在刚结果不久,便偷偷拿着竹竿敲下几颗,偷偷跑远,用手蹭去面上一层白绒绒的毛絮后,急不可耐一咬,满嘴的酸涩中也泛出一点点桃肉的清香。
做了新屋搬了过去后,老屋便不再去了。哪怕是毛桃结熟了也难得去摘一次。后来想,也许是潜意识里面觉得自己抛弃了它们,不敢去看它们。有年清明回去,发现两棵毛桃树竟已不在了,原来位置已经全部被水泥路面浇筑得四平八稳,站了良久,怅然若失。
幸而这棵树还在,依然青翠如故。只是树身被调皮的小孩烧野火的时候熏得乌黑,树表斑驳陆离,一些树皮已经空鼓开裂,透过缝间甚至能看到远处的稻田或是村庄。树边已经没有任何房屋的痕迹,反而长了许多的野草野花,一簇簇白色的蒲公英,一株株修颀的芦苇,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围着它,绕着它,如同一个个小孩,在它的庇护下安心生长。它却什么也不理会,自顾在村庄的上空孤独的耸立着,见风来便哗啦啦作响,又像一个开心极了大笑的人。
我有时候会站在它边上抚摸着它,轻拍着它,那些年轮下苍老纹路里仿佛还刻着当年少年攀爬的印记。又或就这样互相静静地看着彼此,仿佛庆幸当年那些未来得及与桃树说过的话,能流进金色阳光下他那摇曳的身子里一般。

我离开时,风起,叶动,漫天的笑声。我想,它在跟我道别呢。


(四)卖汽水

爷爷给了哥哥一个宝贝,胖墩墩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小半瓶的金黄色的液体,哥哥神秘的告诉我,这个叫香精。我想看看,哥哥马上护着说这个珍贵得很,你破马张飞地,掉地上碎了怎么办?
暑假的时候,满村子都是热烘烘的孩子,和闹哄哄的知了。哥哥把竹床摆到山墙,再摆了一张小桌子,竹床上整整齐齐摆满了小人书,边上桌子上面放了三个四个玻璃杯,桌子下面还有两个脸盆,一盆红一盆绿,哥哥拿出那个香精,甫一开盖,我觉得满鼻生香。哥哥小心翼翼的每个盆中滴了数滴后,便重新盖上瓶子,拿出一根筷,在盆中搅了搅,开始拿玻璃杯分别装满,摆到桌上,再在杯口盖上一个小小的玻璃片,一杯杯红红绿绿的水,鲜艳透亮,甚是好看。
哥哥戴个草帽,拿着蒲扇,跟快活林的掌柜一样,大马金刀坐在个小马扎上,打量着往来过去的人,边看边摇扇子,却也不招呼。我却兴奋得像只麻雀,不停地在竹床边上跳来跳去。
这个严格来说,这不叫汽水,只是凉水加上一些色素,混上些糖精,最后再滴上几滴香精。然而那个年代没有冰棍之类的,一杯红红绿绿的糖水就已经非常诱人了,何况还有小人书可以看,这些对孩子们都是莫大的诱惑,闹哄哄的孩子们不多时便聚集过来,你掏几分他掏几分,喝着香喷喷的糖水,捧着小人书看得津津有味。
偶尔也有经过的大人看得热闹,也来喝上一杯,问哥哥这是什么做的,怎么还挺香。哥哥也不说,一脸莫测高深,只是催促着人家付钱。
有一次生意特别好,两盆卖的精光,还有几个小孩攥着硬币馋巴巴的样子,哥哥估计我看了这么长时间也该熟门熟路,就让我到家里再弄点来,我屁颠颠地进屋学模学样地弄凉水,放糖精,却没找到色素,哥哥在外面已经扯着喉咙喊我,见催的急我灵机一动,找了一只红水笔,滴滴答答挤了一些到水中,筷子搅了搅,骤眼看去,也像那么回事。我惴惴不安地端了出去,哥哥放了几滴香精,倒入杯中。小孩子过来付了钱,端起杯子咕咚咚一饮而尽。喝完后嘴唇泛红,心满意足,咂舌而去。哥哥瞧出有些不对,看了我一下,我装着看树上的知了也不去望他。等到孩子们走后,哥哥把碗里剩余的底兜喝了一口,瞬即呸一声啐在地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自此后,看见绯红或者粉红色的饮料,我都会想起当年哥哥啐那一地的情景来。


(五)麻衣神相

村中有老,年轻时不知从何处学得一手的算命卜卦之术,以此为生,技法彼时颇为厉害,村中丢了鸡鸭首饰之类的均诚心来请,老亦热心扶乩起卦,所算却也能十中六七,一时闻名于乡里。
其有孙,羡慕此技,邀其友同去习之,曰若得此能,以后凡是丢了东西,不需劳烦老者,自己掐指一算不就成了?两熊胆之徒施施然真去了。老亦可乐,见诚心如斯,竟也挑了一些手把手教了起来,好在只是一些天干地支的简单演算,一个教得认真,两个学得努力,倒也进步神速,老见这等骨骼清奇之徒难得,颇为欣喜,欲再传珍藏秘籍,然两人自觉艺成,无意其余,毅然决意出师。老惜,苦挽,终弃。
学成多日一直未有用场,天可怜见,某日其友丢了钥匙,欣喜若狂,赶紧施法卜算,闭眼掐指,按老所授果算得一处,睁眼急急去找,竟然真在该处找到。狂喜若癫,自觉天地万物生演之规皆在手中。后又多次演数,凡东西掉家中这般却是十有八九能找到。
一日与其友说到此事,觉得颇为神奇,询问如何演算这般准确?答曰:家严素喜整洁,见乱则理,遇尘必扫,东西掉于地上犄角旮旯,别人尚不注意,但家严心细,办事极致,肯定察觉,必拾起收纳于家中一处,故每次算罢,就算所卜之处无获,最终只需到该处去寻,果然!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