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透过窗户的玻璃直射到床沿,虽然还只是上午八点,但是夏天的阳光晒到身上已经很热了,屋子里面闷也很安静。一台看起来有些年数的空调挂在对面的墙壁上,外壳上泛出暗黄,墙壁上两个相框,老头和老太两个人表情严肃的一人占据了一个。沿墙摆放着一些老家具,油漆剥落,一台老式的电视机放在床对面的那个柜上。

老头一早就醒了过来了,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坐在床沿上,手里捏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背心的下摆一层层翻卷至胸口,袒露着松弛的肚皮,老头眼睛看着窗外。窗外什么也没有,就一片幽蓝蓝的天,“大清早的连只鸟都看不到。”老头自言自语的咕哝了一下,直起身捏着蒲扇站了起来。

人到这个年纪就睡得少了,坐了一个多小时,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老头在屋子里面走了几步,觉得今天这心里空落落的,其实每天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怎么今天觉得特别的烦躁呢。老头拿起桌上的一个茶壶,端起来凑到嘴边嗞溜一口,放下,用蒲扇拍了拍肚皮,往屋外走去。

客厅也没人,静悄悄的。老太太大概是上街买菜去了,两个老家伙一顿能吃多少菜,干嘛要天天去买菜。老头对老太太天天喜欢上街买菜大为不满,经常责怪,说现在外面车子这么多,一把老骨头到外面去不安全,要是女儿知道了又该骂你了,老太太也不听,依然我行我素,每天一大早就拎着布袋子出门,雷打不动。老头也没辙儿,只得由着她。

餐桌上放着稀饭和榨菜丝儿,老头把蒲扇放到桌子上,喝了半碗稀饭,觉得好像刚才空落落的心被填满了些,人也舒服了许多。就是太安静了,老头咳嗽了一下,都觉得屋子里面都是回音,有一次老头跟女儿无意中说到这事,女儿笑他年纪大了耳朵不灵了,哪来的回音?他说你听你听怎么没回音呢?小孙女在边上尖着嗓子叫了几声,说:“妈妈妈妈,真有回音阿!”老头笑眯眯的抱起小孙女说:“还是咱家的宝宝乖。”

老头走到窗户边的一个摇椅上坐了下来,这个窗户正对着前面的一所幼儿园,从窗户可以看到幼儿园的大门口,每天老头最喜欢的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看那些上学的孩子,一群一群的像小麻雀一样的欢蹦乱跳的,看着心里觉得舒坦。一次老太太嫌这张摇椅挡住了到阳台上晾晒衣物,碍手碍脚,便自作主张的挪到墙边去,结果老头发现后大发雷霆,把老太太大骂一顿,第二天又搬回到原来的地方。老太太一赌气跑到女儿家去住了,女儿第二天带着老太太过来怪他乱发脾气,女儿两边哄了半天才算好。

这个时候正是小孩子上学的时候,老头躺在摇椅上笑眯眯的看着幼儿园的门口那些家长和孩子们,想起了第一次送女儿去幼儿园的情景,那时候女儿才五岁,扎两个小辫子,穿着碎花红色连衣裙,他抱着女儿报完名后女儿似乎知道了什么,猛地紧紧地勾搂着他的脖子,死命也不肯放手下来,他也没法子,后来还是老师过来强行的把女儿从他身上抱过去,女儿拼命的哇哇大哭,他扭过头狠心的往外走,女儿的哭声像一根系在他心上的线,不停的拽着他,当时心里酸酸的,他不舍得呢。放学后去接女儿的时候发现女儿正玩得高兴。看见他过来,口里喊着“爸爸爸爸”的冲过来,他蹲在地上,抱着女儿,不停的香着女儿的面孔。

老头发现眼角有些湿漉漉的,用手去摸了摸眼角。老头每次想起这事最后都是两眼汪汪的,老太太不知道内情,以为他得了迎风流泪的毛病,常常让他去看看医生。顶懂!懂嗲!懂个屁!老头常常气鼓鼓的骂着老太太。

老头还沉浸在回忆里面,听见开门声音,扭过头来一看,老太太正拎着菜篮子进得门来,看见他坐在椅子上,又看了看餐桌,也不说话直接往厨房里面去。他瓮声瓮气地问:“今天买了什么。”老太太在厨房里面应道:“买了几个番茄,一把芹菜。”老头怒道:“没买肉么?”“要不要牵头猪给你吃吃?都这么大年纪了,少吃点肉,多吃点蔬菜。”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餐桌边收拾碗筷:“吃完了也碗不知道放到水池里,我看你现在是懒到骨头里去了。”老头气鼓鼓的扭过头去也不说话,不一会儿,腾的一下站起来,咚咚咚的往门边走。”到哪里去阿?”“去楼下转转。”老头捏着蒲扇,撂下一句话就出门去了。”早点回来吃饭,别再外面戏昏头了。”老太太在后面边喊边侧着耳朵听着。外面楼梯被踩得震天响,老太太听在耳里,笑得一脸皱纹的到厨房洗菜去了。

其实老头下楼也没事干,这幢楼房里面邻居大多都不认识,也不怎么来往,几年前老头就觉得呆的憋屈,整天价的嘟囔着这人之间怎么不走动走动,又不好意思去说人家,于是就常常在家里冲老太太发脾气。下楼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少妇牵这个一个小女孩子正上楼,小姑娘也扎着两个辫子,白净净的长着两个小酒窝,很像他女儿小时候的样子,他想到这儿就不由自主地对那个小女孩笑了笑,年轻的少妇让小女孩喊爷爷好,他笑得更是眼睛都看不见了,摸了摸小女孩的小脑袋,说着真乖真乖。一直目送着两个人到楼梯拐角看不见了,老头才再往楼下走。

到了楼下,老头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往哪边走,马路对面是一座公墓,平时冷冷清清的,也就赶上清明时节人很多,大老远的跑回来扫墓人拖家带口把整条路都能堵住,老头一想到说不定自己几年后也就要到那个地方去,心里便怪凄凉的,老头叹了口气,无精打采的往右边路上走了去。前面树下有一个与老头年纪相仿的白发老人正坐下一棵树下仰着头逗着一只笼子的家巧,白发老人不停的用手指在笼外撩拨着,口里发出啾啾的声音,小家巧在笼子里面跳来跳去,老头走过去也站在边上看,白发老人回头看了一眼,点了个头又去逗鸟,女儿以前也说买一只鸟让他空早去遛遛,免得老在家里觉得闷,老头一声不吭,女儿以为老头答应了,便跑到花鸟市场买了一只八哥回来,结果老头第二天就把这鸟给放了,对女儿说那鸟脏口不要了,老太太在边上叹了口气也没吱声,女儿也没当回事儿,放了就放了呗,后来也就没说过这事,老头也不提,让老太太把鸟笼送给了一个朋友。

老头站在边上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门道,又懒得问人家,情绪于是有些低落,便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昂起个脸眯着眼睛,这时候太阳已经很猛烈了,从树叶的缝隙下漏下来也是金光闪闪,刺眼得很,老头看见那树叶中的光线似乎不停的改变着颜色,仿佛老头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一样的,小时候那该多么的遥远阿,那时候老头还是一个小屁孩,跟着老头的哥哥后面去爬桑椹树偷桑椹,在队屋边老高的树上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太阳就跟现在这光景一模一样的呢,老头看的有些痴了,怔怔的站在那里,就那样呆呆的望着那树叶儿,树叶里面不知道哪里藏着一只知了,冷不丁的撕心裂肺的在叫了起来,老头一愣回过神来,发现眼睛有些发花了,几只苍蝇嗡嗡的在老头边上飞来飞去,甚是烦燥,便用力的摇了摇蒲扇轰赶着苍蝇,赶着赶着,看前面又没什么地方去,转过身往家里去。

进门便闻到芹菜炒肉丝的香气从门缝里飘出来,老头推开门,整个屋子里面就听见锅铲在锅子里面嚓嚓的炒菜声音,老太太看到了老头回来后,便老头去摆摆碗筷,准备吃饭了,老头好像没听见,走到房里把蒲扇丢在床上,从柜里摸索了半天找出一本厚厚的相册,老头把相册捧在手里,却没打开,摩挲了一会儿又把相册塞回到柜子里面去,老太太在外面絮絮叨叨的责怪老头连个摆筷子的事情也不肯做,老头在屋子里面听得更加的烦了,关上柜门走出来一看,老太太自己把两幅碗筷摆好了,桌上放着一盆芹菜炒肉丝,一盆番茄鸡蛋汤,红红绿绿的,透着好看。

老太太喊着老头吃饭,老头坐下来,却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头有事没事总是叹气,老太太问他他也不说,反正就这样动不动就叹叹气,仿佛一天不叹上个十回八回的心里觉得不舒坦,老太太给老头倒了小半碗的米烧酒,老头挟了口芹菜,嘎吱嘎吱的咬着,腮帮子一努一努的。老头看到老太太准备吃饭,便拦住说:“你也喝两口吧。”老太太不吱声,顺从的倒了一个碗底的白酒,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来开始吃着。老头这才觉得这菜吃出了点味道来。

老头吃着吃着,突然问老太太女儿上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太太一边咬着芹菜,一边低着头想,“好像才半个月吧。听女儿说她那边现在在搞什么检查,忙得很。有时候连饭也顾不上吃的”“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的。”老头突然发怒一样的把筷子猛然往桌子上一搁,弄出很大的声音,把老头自己吓了一跳,老头又拿起筷子想了想对老太太说:“你下午打个电话过去,让他们两人把宝宝带过来吃完饭。你下午再去买点菜。”老太太看了看老头:“昨天打了,他们说这个礼拜太忙,宝宝这个礼拜要去参加什么比赛的,说是不过来,下个礼拜再说。”老头听了,哦了一声,又滋了一口酒:“那他们这几天吃饭怎么办,明天你干脆多煮点饭菜,送给他们吃。”“他们说不要,他们自己随便吃点就行。”哪儿行?”老头大声地说,立刻又低下去说:“他们说不用就随他们去。他们说下个礼拜过来吧?”“应该吧”“噢。”老头把剩下的一口酒喝得一干二净,推开椅子走过去盛饭。

正午的阳光从大大的玻璃上照进了屋子,整个屋子到处都是亮堂堂的,外面起了一点点的风,暗色的窗帘不停的晃曳着,知了还在外面拼命的叫着,声音高亮。

老太太收拾好饭桌后,到里屋去睡觉去了,老太太每天都要午睡,这习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带出来得,每天中午要是不睡会儿那一下午就没精打采的,搞不好还要头疼,老头经常笑她这么大年纪还能睡得那么安稳真是福气好,老头有时候看到老太太睡得昏沉沉的,真的担心那一天老太太会这样的就睡过去了,越想越怕就把老太太从床上摇醒,老太太睁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老头摇醒老太太之后才放心,被老太太骂了几句也笑呵呵的。老头不大喜欢睡午觉,怕睡了晚上就睡不着了。这点上老头还是很羡慕老太太的,虽然年纪差不多,但是老头看起来就没有老太太那样的精气神足。

老头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腆着肚子,剔着牙花,不停的朝各个方向努着嘴发出古怪的声音,客厅里面的家具与里屋的家具差不多,看得陈旧,颜色发暗,木沙发扶手上被宝宝回来的时候弄得花脸猫一样,宝宝五岁了,跟女儿小时候一样的调皮,到处画到处翻,老头最喜欢看宝宝在家里翻箱倒柜大闹天宫的时候,每逢女儿瞪着眼要骂宝宝的时候,宝宝总是跑到老头的腿边,向老头求庇护,老头这时候便把宝宝抱在怀里,怪女儿不该吓着宝宝,女儿总说他太宠着,老头瞪了女儿说:“我小时候不还是一样的宠你?”宝宝这个时候便甜甜的不停的说:“外公最好,妈妈不好。”搂着老头的脖子,不停的亲着老头的下巴,女儿站在边上无可奈何,只是朝小家伙瞪着眼低低的说:“回家收拾你。”宝宝便搂着老头更紧了:“我住外公家,你跟爸爸两个人回去好了。”弄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老头心里更是跟灌了蜜一样的乐不可支,吧唧吧唧的亲着宝宝的脑门。

老头摸着沙发扶手上的那些花纹,仿佛是摸着宝宝的小手,又或似摸着女儿小时候的小手一样,嘴角浮现出点笑,不过笑得很短暂,看了看外面,太阳如火。也听不到知了叫了,老头耐不住这种寂静,便随手拿起一份报纸悉悉索索的翻着看,看了一会儿就看完了,又重新翻起来再看一遍。老太太在里屋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断断续续,时高时低,老头打趣老太太说呼噜的水平大有长进,比起当年在医院住院的时候隔壁床上的那个老头的呼噜还要花样多。老头眯起眼听了一会儿呼噜声,站起身也到里屋去了。

老太太仰天睡着,嘴巴张着,呼噜得更响,老头坐在床沿,看着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看得很仔细,老太太这两年也老的很快,头发白得更多了。老头看了一会儿,心里觉得涌起了怜惜起来,伸出手握在老太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放到自己的手上,老太太手上的皱纹反而不如脸上那么多,经常洗涮使得指头看起来光溜溜的,指尖有一些些的细血管清晰可见,仿佛透明一样,只是手背上皱纹很多,看起来像缩了水的桔子皮,老头轻轻地握着老太太的手一会儿,把老太太的手放到被单里面,又替老太太把被单拉拉上,转过身把电视机打开,关掉声音,看了一会儿没看到什么好看的,老头又把电视机给关了。

现在的电视节目越来越丰富了,可是总没几个喜欢看的节目,老头总抱怨那些节目吵吵闹闹的都是给小年轻们看的,没多少节目是给老人们看得的,每天看电视的时候一般都是把所有频道从头到尾按了一遍,女儿听了觉得心疼,便寻了一些电影回来,都是些几十年前的电影。老头又说一个人看得没意思,老太太对女儿说别管你爸爸随他去他就是一个孤老相。

老头坐在床沿上,又觉得有些空落了,老头这几年觉得似乎自己一下老了许多,心里好像有许多的话想跟人说,但是又不知道跟谁说是好,跟老太太说了几句发现又没有话讲了,就这样心里一会儿充满一会儿又抽空了一般,女儿一家也常常来,但是又担心他们嫌自己人老话多,更不高兴对他们说了。每天好像是自己跟自己生闷气,家里电话也就是个女儿打打,除此之外也就没多少电话打来,老头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打电话给母亲的时候,母亲每次接到电话声音总是很高兴得样子,自己当时不觉得,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心里发酸,想到母亲老头就觉得胸口抽搐生疼。老头有一次对女儿说想去敬老院看看,笑着说以后自己干脆住到敬老院去算了,还热闹些。结果被女儿大骂了一顿,老头被骂得不吱声,还是老太太见老头可怜,就说了女儿几句,女儿后来也对老头好言劝慰说不要瞎七瞎八的想,老头再也不提敬老院的事情,但是自己偷偷的背着老太太和女儿自己去敬老院转了半天,回来就当没事儿谁也没说。女儿每次一家回来老头就高兴得年轻了几岁,人看起来也精神,气色也好,等女儿一家一走老头觉得心里被掏空了些,长吁短叹。老头想了半天,想的心里发堵,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这人要是老了,就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晚上七点多,两个人早早的洗漱好就去睡觉了,躺在床上老头对老太太说过两天去爬爬山吧,老太太迷迷糊糊的嗳了一声,老头又说女儿是跟你说下个礼拜回来吃晚饭的么?老太太迷迷糊糊的又嗳了一声。老头借着蒙蒙隆隆的暮色,看着墙上悬挂着的两个相框,叹了口气,老太太在边上翻了一个身,背朝里面嘟哝着说:“早点睡吧。”老头也不再言语,扯了扯被单,闭起了眼睛。。。。

这是2033年的一个夏天。那个老头就是我。




按:那天在到无锡出差前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对于我的记录这是一个很新奇的体验,但是念头本身却是很苍凉的,只是作为一种想象的尝试而已,实际上未来到底是如何,谁也无法确定,也不是表示我的心就突然苍老了,或者厌世了,只是在其中流露出一些个人思想上的猜测,我没有涉及到生活外在的记录,因为我也无法想像在三十年后的生活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只是我想到老来寂寞这个心理应该会一直持续下来的,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实际上我在想象这些情节与场景的时候,却总是滑进了往事的深渊,许多场景与布局都是我幼时的一些模糊印象,是属于过去的反而不是属于未来的。

把这个念头变成我的记录,这个过程中感受很不舒服,不是厌恶,而是有些没来由的小恐惧。加上一些臆测的结局让我很难受,我想我在透支着我的一些幸福与痛苦。我不知道我这个念头和这些文字试图向表达什么,是幸福,浪漫?还是疲倦,或是凄凉?到我写完我仍然是有些糊涂。权当是一篇记录,或者是幻想笔记。

20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