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放暑假前一个月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告诉父亲说我暑假想去温州去转一转,没等到父亲的回信我便已经出发了,那次应该是六个人,老二,赵四,阿年,柱子、我加上陈生,陈生把前期的行程食物等一切安排妥当,而我们只需要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或更意气风发些。
已经忘记了是哪一天出发的,只记得是取道上海,然后乘海轮从上海到温州,在上海的码头上船后,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是在大海上,反而与我所熟悉的南京下关码头那种场面相差无几,陈生告诉我们其实不能算在大海里面航行,只着沿着海岸线行驶而已,这让我幼时对大海无边无际浪漫的极度憧憬瞬息化为泡影,柱子则对这一切表现出极浓厚的兴趣。
购买的是一个三等舱,位置偏深,从舱内小圆玻璃窗看外面竟然是黄浊的海水,我们的舱位在水面线下。坐在床舱内更觉得室内气闷潮湿,加上风浪缘故,胸口发堵,胃里有些翻腾不息,隐约有些晕船症状,按说我乘船的次数还是很多,不过江轮与海轮的颠簸的差异程度出乎我的意料,走到甲板上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
甲板上好多人晃荡来去,许多男子甚至就直接光着膀子垫着一张报纸上坐在油漆斑驳的甲板上,阿年他们在拍照片,时而依靠栏杆做深沉状,时而勾肩搭背眉花眼笑,有时竖起两指作V字形,有时托腮远眺呈凝思状。我跟老二站在一起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我的头发如同散落的瀑布,厚重微散,乱披至肩,半遮我脸,表情肃穆脸色凝重,半靠着栏杆半靠着老二肥胖的身体,一个印第安老头的头像印在我的短袖T恤的胸口,手持弓箭,威猛无俦。
夜色如同大鸟栖落,四周海岸线也变得模糊,溶进了黑色。水面上一望无际的昏暗,看起来像极了一整块巨大的布匹铺在我们前面一成不变,只是颜色越来越浓郁,海风吹来,也没有多少描述的咸腥气味,觉得胳膊有些凉飕飕的,唯独整艘轮船通体散发出巨大的光芒,耀眼夺目,人声鼎沸。
陈生把带在路上吃的一些食品冷菜摊在几张干净的报纸上,几个人围在一起,攥着啤酒,就这样坐在甲板上津津有味的吃将起来,夜晚海面上风浪变得有些大起伏,偶尔船身猛然出现较大幅度的倾斜,我们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抓好报纸免得食物被倾覆弄脏,虽然我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航行,毕竟江轮坐的次数较多,所以虽然有些微晕,尚能始终保持精神抖擞兴趣盎然。
在海上看日出是我们这趟行程中一致的愿望,凌晨等我们起来爬到甲板上的时候发现太阳已经升起了好一会儿了,在海平面线上看起来红彤不可方物,甲板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们,我们相互埋怨对方睡得太死又极力为自己的晚起奋力辩解,看不到日出那就看海鸥吧,挤到靠前的位置,船尾上空盘旋飞翔着数十只海鸥,在暖红的阳光与碧蓝的海水的辉映下,洁白的海鸥显得优雅轻灵,在天空中飞翔鸣叫追逐着船尾卷起的晶莹的浪花,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见海鸥,我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海鸥清凉的叫着,我傻乎乎的看着,海天一色。
到了温州港的时候约摸是上午,柱子终究还是没能抵御过海浪中的颠簸,一马当先的晕船了。几个人脸色苍白的下了船。在船上的时候尚感觉不明显语言上的迥异,到了温州开始明显觉得口音怪异起来,半句也听不懂,只能看陈生操一口流利的温州话张罗事情。我们如同盲人一样,由陈生带着往车站走,半个小时后我们几个人上了一辆开往瑞安的中巴,陈生的故乡是瑞安市莘塍村,离温州不算很远。
(二)
中巴上几乎坐满了,我们几个人只得分散坐着,柱子坐在最后一排,我跟阿年前后相邻着坐在靠后一点的位置,陈生与老二坐在我们的对面,陈生正向老二介绍这一路的山山水水,老二听得滋味十足,我和阿年闭目养神,经过一夜海上航行,人显得乏力许多。
这时候我听见车厢里突然变得很吵闹,睁开眼一看,我前排的两个男子正在争论着什么,说得是温州话我自然是听不懂,不过看他们的手上也大概能明白些,我前面的男子手里紧紧地捏着两支铅笔,用一个白纸条缠绕着攥在手中,我斜前方的那个男子手里攥着一张一百元的,正跟那个铅笔的男子表情生气语调很高的说着什么,看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两个男子赌哪一支铅笔被套在白纸上,可能是那个拿铅笔的人输了又想耍赖,所以才争吵起来。争吵的声音很大,车厢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了,这时候在陈生斜对面的一个戴眼镜的男子扭过头意思是问问什么情况,两个人争先恐后的向眼镜说着当时的情况,大凡这种多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是当事人很难做出公平的判断,不过这个眼镜听取两个人的意见后,态度中明显支持了那个钱币男子,劝说或者指责那个铅笔男子应该愿赌服输之类的意思。
铅笔男子被眼镜说了好一阵子,似乎说不过,嘟囔着摸出一张百元的赔给了那个钱币男子,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钱币男子拿到钱后看起来似乎更加激动,嚷着还要跟那个铅笔男子继续赌,铅笔男子也不含糊,背过去开始拿纸卷铅笔起来,纸币男子把两百元往推上一拍,看那个意思是赌两百。
这一闹腾我的睡意全无了,我便凑过头去看,这时候坐在我边上的男子偷偷的站起身,探头向那个铅笔男子的手法上看去,一会儿偷偷的向钱币男子示意哪一支铅笔被绑在白纸上,这不是作弊么?我奇怪的看着,不过考虑到人生地不熟所以我也只是惊奇一下,并没有吱声。钱币男子收到信息后,等到铅笔拿出来,一说,果然中了。这次铅笔男子倒没有耍赖,很痛快地就从自己的包里面拿出了两百递给了钱币男子。
钱币男子并没有赢了后就撤退,而是继续把所有的都压在上面,从两百到四百从四百到八百,这样滚了几番,一会儿功夫竟然赢了两千多元,这下整个车厢都轰动了,许多凑近的人都挤过来围观,有些人索性找个小椅子围在这两个人边上。我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些什么不对劲,不过不知道是什么?那个钱币男子每次赢钱必定是经过我边上的那个男子的暗示或者指点的,我心里想:“这也忒容易了吧。”
钱币男子赢了两千多之后,收起了钱说了几句话,意思大概是不玩了再玩那个铅笔男子估计都没钱赔了,铅笔男子似乎忍不下这口气,陡然从自己的座位底下拿出一个黑皮包打开,拍着皮包大声地说着,我瞟了一眼,我滴乖乖,里面竟然厚厚好几沓百元的,估摸着应该有个六七万左右,我估计是铅笔男子说:“我这里钱多的是,不能赢了就想不来。”之类的意思激着钱币男子。
钱币男子似乎亦是不服,两个人继续赌了起来,不管如何只要我边上的男子一提醒,那个钱币男子必定会赢,钱币男子输多赢少,赢得钱竟然越来越多了,我奇怪的是为什么那个铅笔男子始终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在偷看他的手法呢?
钱币男子赢了接近一万,整个车厢彻底沸腾了,边上的几个人也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几个人甚至跃跃欲试。通过我身边男子的暗示,偶尔投进去一百两百的也多数能赢过来。
这时刚才的眼镜对边上的一个年轻女子说着些什么,两个人看起来一对夫妻模样。眼镜似乎在鼓励女子也去试试运气,因为我身边的那个男子的暗示几乎前面所有的人都看到,这种几乎是稳赢不输的赌法如何不蠢蠢欲动,年轻女子有些迟疑,眼镜似乎在给她吃定心丸一样不停的说着,年轻的女子押了一百元,结果果真赢到了一百,女子偷偷的乐,眼镜在边上似乎是赞许或者鼓励。
这个女子穿着阔气,脖子上带着一条粗金项链,手腕上又带着金手链,指头上还带着两个金戒指,光鲜富贵。小试牛刀成功让她开心不已,她掏出三百元继续压了下去,结果又赢了,这下可把女子高兴坏了,她跟眼镜悄悄地商量了一下,眼睛点点头,女子掏出两千左右继续压在上面,我身边的男子悄悄地对女子作了一下眼色,女子又赢了两千左右,女子笑得快要合不拢嘴了,而铅笔男子的表情似乎也越发的苦恼起来。
女子拿出一个精致的坤包,从坤包里面拿出一沓钱往铅笔男子面前一压,眼睛看着我身边的男子,我身边的男子对女子作了一个手势,然而这次女子却猜错了,看着铅笔男子把一沓钱收去,女子脸色顿时唰白没有血色,我身边的男子对女子又作了一个安慰和放心的手势,并且几乎是站起身来偷看着铅笔男子的举动,并欣喜地对女子作了一个动作,女子咬咬牙,从坤包里面拿出数沓百元大钞,看起来竟似有数万之巨,并把手链项链等摘下来也一并压上。
然而,女子又猜错了!虽然明明我都瞄见的正确结果与女子猜的一样!
女子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大叫一声扑过去把项链手链和钱准备拿抢回来。这时候铅笔男子手疾眼快的把东西一扫,落入自己包中,女子径直扑向铅笔男子,声音尖锐的不知道说着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听到柱子在后面突然大叫一声:“哎哟,你干嘛踩我的脚。”我扭头一看,从最后排柱子边上站起来一个男子,这个男子对柱子恶狠狠的看了一眼,柱子依然试图喋喋不休:“你本来就踩了我的脚嘛。”不过声音已经低了很多,男子瞪了柱子一眼,却也不理会,径直走到女子面前,一手揪住女子的头发,不由分说地噼里啪啦的扇了女子几个耳光,我被这个突发场景惊呆了,女子似乎也被扇懵过去了,怔了片刻后,声嘶力竭带着哭腔的冲向那个铅笔男子,从后面走过来的男子抓住女子的胳膊,往身后一甩,女子几乎是冲着钻到一个后面的位置上,哀伤痛哭起来,
这时候眼镜男子站起身,对司机凶巴巴的说着开门我们要下车之类的意思。司机把车停下来,打开了车门,眼镜男下了车,铅笔男和钱币男也迅速的起身拎起包下了车,我身边的男子也站在身往外走,那个最后面出来的男子挡在嚎啕大哭的女子身前不让她走到前面去,女子在该男子背后撕扯着大哭着,男子看到下车差不多了,回身抓在女子的头发,往后面一推,女子噔噔噔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男子迅速的下车去了。
司机把车门关上发动了车子,我从车窗看去,几个人在外面东张西望,马上分散开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女子头发蓬乱,衣襟被扯破,脸上有几道红印子,哭喊着冲到前面拍着车门竭力嘶喊。大概是要司机开门,司机头也没回的说了几句话,我问陈生司机说什么,陈生说司机让女子不要急着下车,搞不会下去还要被暴打一顿的,说不定那些人还带着刀子的。
女子找了一张椅子,头发凌乱的披散下来,盖着脸孔,低着头坐在车门口哀哀切切的抽泣着,肩头剧烈的耸动,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拍打着车门,看起来可怜之极。
车子里面的人开始热烈的讨论起来,除了陈生外我们几个人如听天书,茫然四顾。不过猜测那些动作与表情也能猜测出一些意思来,这种马后开炮的技巧素来也见多了,其分析的内容与结论也应该基本上相差无几。
车子开了十几分钟,司机突然把车子停了下来,打开了车门,女子已经停止了抽泣,随便挽了挽头发,拎起包快速的冲下车去,如同那几个男子一样,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选了一个方向走了。
终于到了陈生的家门口,下车的时候,柱子在后面突然咿呀道:“刚才那个男的掉了一包香烟在位置上了。”说完扬了扬手。
我们一看,柱子的手里赫然举着一包还未拆封的三五香烟。
(三)
我以为陈生的故乡应该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富裕的地方,到了一看才发现与印象中的江南小镇相差无几,给人感觉十分的古色古香,随处可见的平房矮屋,小桥显得陈旧越过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偶尔能看到朱檐青瓦从某个地方半隐半现,与姑苏东吴地区的江南精致又显得有些别样。
柱子依然在絮叨着刚才车上遭遇的事情,言辞中充满了正义感与打包不平未果的遗憾,他是一个看起来颇有些正直的人,虽然这种正直常常屈服于所遭遇的环境。那包香烟不记得最后落入了谁的手中,柱子兀自数落我们面对恶势力所表现出来的怯懦与畏缩,并对自己能够果敢的喊出自己的脚被踩了后要求对方表示歉意的行为表现感到自豪,直到陈生笑着说当时怎么也没看你出来阻止柱子方才讪讪闭口。
陈生家的房子是那种一看就颇具年代的屋子,整个建筑的受力结构采用的是木结构,朱红的柱已经有些油漆斑驳,屋面的椽子由于光线的缘故看得不是很真切,浑圆的木头人形屋架已经有些悬荡着蜘蛛网,大块的青石铺成的地面有些凹凸不平,甚至门口的墙面都是采用了厚实的木板做成,栅格的窗户嵌在其中情调十足,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副中堂,长长的条案上面摆着一些茶杯青瓷瓶之类的吧,八仙桌看起来沉重,骤然走进陈生的家,仿佛真的走进了江南一般,一个与陈生个头相差无几的颇为丰满的姑娘笑逐颜开走了过来打着招呼,那是陈生的妹妹。与妹妹的开朗活泼比较起来,我们倒显得拘束与羞赧多了。陈生的母亲在客厅边的厨房里准备午饭,我们一个个看起来像走亲戚般,斯文楚楚走到厨房向陈生母亲问好,走马灯一样说着重复的话:“阿姨好。”陈生的母亲也含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我们没听懂的温州话。
陈生带我们上阁楼,木楼梯吱呀吱呀的显得声音悠长,我们放好行李衣物,阁楼的木地板上已经被陈生的妹妹拖抹过,显得湿润与光洁,我索性摊平着像个章鱼一样躺在地板上,感觉到旅程的疲劳席卷而来。没多久,陈生的妹妹在楼下喊着我们下去吃饭了。
温州的饮食与常州存在着不小的差别,与我的老家更是相差更大,厨房里面也支了一张八仙桌,桌面上有些抹拭的痕迹,上面摆着一碟泥螺,一盆虾,还有一大盆蛏子,至于别的菜我已经不记得了,唯独这三样海鲜印象颇深,那时候我遭遇的海鲜史上最悲壮最惨痛的经历已成历史,所以对这三样海鲜尚不至于寒蝉若噤。在来之前,陈生已经毫不吝啬的动用各种赞美甚至是过分肉麻的言辞对其故乡海鲜之盛之廉之多之鲜进行了全方位的宣传,加上阿年家也在海边对陈生的言论半跟风半交流的肯定,我这等没见过世面之流自然已经是口水三千喉结大动了,而如今这样亲密接触,教我等如何不眉飞色舞?
陈生开了几瓶SOD啤酒,甚至还没来得及等陈生的母亲招呼,我们已经迅速地让自己变成了自家人一般,毫不客气地举箸张口大吃起来,不吃方可一吃更是不肯停下,泥螺之滑腻,虾之鲜美,蛏子之柔软,菜方入口便觉舌底生津,酒过喉处顿时清凉袭人,就一口菜饮半杯酒,就半杯酒挟几口菜,一来是确实也饿了,二来味道更是鲜美,每个人喝得湿嘴咂舌,吃得吧嗒作响,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过程流畅而惊心动魄,丝毫没注意陈生母亲和妹妹在我们开始吃得时候就已经出去了,留下我们几个人在屋子里面吃的欢天喜地眉梢带笑。唯独陈生可能见惯不惯,正襟危坐的偶尔嚼上几口眯去半杯。
? 一顿饱餐之后,我们看起来显得容光焕发,旅程的疲劳感已经消失殆尽,几个人在阁楼上开始打升级并开始讨论随后几天的活动安排,阿年要去爬山,老二的兴趣在于到处砖砖,我的心思在一上阁楼便情深似海地看中阁楼上的那台小霸王游戏机,柱子属于斯文人,属于百搭类型,什么都能参加,什么都可以不参加的那种。陈生说不要着急今天休息明天再想好到哪儿去。言之有理,更惊喜的是刚打一会儿牌陈生接了电话后笑咪咪的对我们说:“大表哥打电话来了,明天中午我们请吃饭。”我们尚未装出羞涩婉言之状便已经急不可耐流露出却之不恭的表情来,扑克牌在阁楼的木地板上被摔砸得越发的响。
? 已经得到了良好的休整,我们每个人看起来精神十足,个个意气风发少年模样,晚上的菜肴比中午又要丰盛许多,更有许多连名儿都叫不上来的海鲜,摆在桌上活色生香。我不记得我上坐在那个位置,不过根据后来陈生的回忆说整个温州的那段日子我只跟一种菜耗上了,那就是虾,每次吃饭只要虾在哪里,我肯定就在哪里,当然我对这种说法吃怀疑态度,不过想来在那些海鲜里面我最认识的也就是虾了,姑且算是吧。不过晚上我又多认识了一样,叫油氋(学名青蟹),这个菜肴后来成为我对温州海鲜中最美好的记忆,至今我依然对陈生不无遗憾的说:当初这个菜没有吃过瘾。
兴许是听说外甥的同学来了,陈生的三舅舅晚上也过来吃晚饭。三舅舅的出现成为晚上酒局最关键的人物,其酒量之宏酒品之高酒性之浓酒文化之深,使得吃饭饮酒变成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而我也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陈生母亲酿制的“杨梅酒”。
此酒性烈,疑似白酒作基酒,倒在透明的大玻璃细口瓶中,加入青色或者红色杨梅,以红色居多,放些冰糖,偶尔也会加些花瓣等,用软木塞封口储存,至好时便可饮之。此时酒已呈粉色,其与放入杨梅数量有关,或偏红,或偏淡。如倾之入杯,酒水如油,丝滑可见,闻之辛辣与甜气混合扑鼻,唇轻触之则觉香甜怡人,然入口过喉又觉烈酒之炙,下肚稍时浑身已暖和洋溢,面色燥热,偶有喉间回荡甘甜之香气,混合酒精之气,馥郁绵长。
而我第一次喝杨梅酒丝毫不知道这里面的细节,只是听陈生说此为杨梅酒,听闻此名新鲜好奇,在几个人殷切期望的眼神中举杯一饮而尽,还没来得及挟点菜,就感觉到喉咙炙热,强烈的刺激引起我剧烈的咳嗽,我脸红扑扑的站在哪里,眼泪汪汪。桌上人哈哈笑着,我嘿嘿的笑着,眼疾手快的塞了一只虾倒嘴里咀嚼起来。
喝了点杨梅酒,我还是选择了喝啤酒,夏天对于我来说,啤酒是更适合些,而老二与赵四则与三舅舅如同知己,喝着杨梅酒,推杯换盏,吆喝说笑,不时彼此举杯,而三舅舅似乎兴致更浓,更是大有将一大瓶杨梅酒分而尽饮之意,后来还是陈生的母亲劝阻了他们。而阿年和我则一样的人逢温州千杯少,你一杯我一杯的对喝起来。
话语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红,酒瓶越来越空,陈生的母亲和妹妹去睡觉了,留下我们几个人同三舅舅一起酒意冲天的继续喝着,应该很晚了,而我与阿年终于抵挡不住啤酒的轮番互相攻击,双双扶持,歪歪扭扭的爬到阁楼上去睡觉去了,而老二和赵四的声音从大舌头的嘴巴中依然响亮够劲:
“三舅舅,我们再喝点儿?”
“好,再喝点!”
(四)
半夜突然醒过来,感觉到嘴巴里面发干,爬起来一看,几个人已经睡得跟死猪一样,外面的月亮很亮,透过窗户的木栅格里面落在地板上,刚找到一瓶没喝完的矿泉水正准备喝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人端坐在电视机面前看录像,眼镜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看轮廓似乎是阿年,大约是我找水的动静惊动了他,他回过头看了看我,我眯着眼睛在刚才睡的附近摸了一会儿,找到眼镜戴上,果然是阿年,大约也是喝得够戗,脸色在电视的光线上看起来五彩斑斓,头发蓬乱。
我问了一下阿年你在看什么?阿年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看录像。”嘴巴张着,看得聚精会神,我也不高兴绕过去看放的是什么,酒精还在我身体内继续的折磨我,我咕咚咕咚的猛喝几口水后便倒头继续再睡,迷糊中似乎听见阿年不停的再快进,录像带发出轻微的吱吱的声音。
早上起来一看,发现柱子已经起来不见了,他们四个人依然在睡得香甜,也不知道几点,外面能听到吵闹的声音,那些卖海鲜的开始在做生意了,我下楼看见陈生的母亲一个人在厨房里面忙碌,似乎在准备早饭,听见我的下楼声音回头看了一下,我揉了揉脸,笑着说:“阿姨早。”陈生的母亲也对我慈祥的笑笑,“阿姨,请问牙刷在哪里?”可能是我的国语尚不标准,或者是吐字不够清晰,陈生的母亲似乎没听懂,我又问了一下,结果陈生的母亲似乎还是没有听懂,这些我有些犯晕了,总不成这杨梅酒喝下去说话都走调了?我于是连比带划的抬起右手张开嘴巴做出来回刷牙的动作,这些陈生的母亲总算明白了,指了指外面的后院,我走过去一看水池边上放了好多支色彩鲜艳尚未拆封的牙刷。我一边刷着泡沫一边寻思是不是我说话口音太重了?我的普通话不标准了?这些困惑一直持续到我刷牙结束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刷完牙在后面院子里面转了转,看了看藤蔓和菜园,折返上楼把他们喊醒,几个人睡眼惺忪的爬起来,我找了个空把刚才我跟其母亲的对话对陈生说了一遍,陈生吐了一口牙膏末子,口齿含混的说:“我母亲听不大懂普通话。”这个消息然我刚觉到很吃惊?在我想来可能不会说普通话的有可能,但是应该能听懂的吧。陈生对我这种疑惑露出少见多怪的鄙夷:“这有什么?我们这边有许多上年纪的人不会说普通话也听不懂普通话的。”“那他们怎么看新闻联播等中央台的节目呢?”“他们本来就不看的,他们就看温州话的频道。”我如同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番,不停的啧啧称奇,陈生胡露胡露的漱了漱口:”我们这里这样的挺多的。””我说呢。早上跟咱妈问刷牙的事情,咱妈就是不回答我。我还以为我口音重呢。”“那最后怎么刷到牙的?”“还好我会比划”,几个人狂笑。”该,谁让你起那么早。”
上午的时候本来几乎去滩涂海边的,因为大表哥打电话过来喊吃饭,所以几个人还是留在家里打升级,我坐在电视机面前打“赤色要塞”,突然想到一件事,便扭过身问阿年你昨天晚上看什么的那么认真的。”不告诉你。”阿年诡异的笑笑,拈起两张牌用力的往地板上一摔,大声的吼道:“毙了!”这时候柱子在边上贼嘻嘻的笑着说:“你知道他昨天晚上看的是什么吗?”几个人停顿了一下抬头望他,他更加得意的笑道:“他昨天晚上一个人爬起来看三 级片的,而且不是从头看到尾,而是不停的快进倒带”,几个人齐刷刷的望着阿年,阿年大窘,:“出牌,出牌。”老二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你看就从头到尾的看吧,怎么还倒带阿?”这句话让大家笑得更厉害了,阿年也越发的窘迫,脸有些微红,嘿嘿的笑了起来。从此,阿年在我们几个人中间留下一个光荣的事迹:“倒带的故事。”前几年阿年结婚蜜月旅游到常州来,如同每次点菜都几乎少不了鱼一样的,见到了阿年总是要说起倒带的光荣事迹,让阿年在他爱人面前面红耳赤起来。
(五)
大表哥打电话来了,陈生嗯哪哎呀的接了电话之后,几个人把牌一推,下楼陈生跟他母亲打了个招呼,欢天喜地的去吃酒了。
大表哥个子不高,脸色稍有些黑,身材圆滚滚的,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透着亲善,大表哥好像比陈生大不了多少,但是看起来竟比陈生要世故老练许多,路上就听陈生说大表哥那时候已经在开始做生意了。本来以为大表哥在家里请我们吃饭,没想到他竟然是在外边的一家酒店里面操办的,我们这些穷学生几时这样气宇轩昂的走进过这样的酒店大嘬一顿的,第一次看见那些奇形怪状的海鲜在玻璃缸里面更是觉得新奇备至。
三舅舅又被喊过来一起吃饭,想必是昨天晚上老二赵四他们与三舅舅喝得心花怒放的,三舅舅一见到他们倆便操着不甚标准的普通话似是赞许却也似劝勉一般,两个人低眉搭眼的恭敬的微笑。
大表哥的酒量比陈生所说的还要好,而且速度上看得我们这些自诩酒棍来说瞠目结舌,赞不绝口。一个劲地说:表哥豪爽表哥豪爽。闻此赞语大表哥喝得越发的神采飞扬,我们自然也要喝得马不停蹄了,等到结束的时候发现被陈生介绍的大表哥酒量有误。我们一个个脸色通红,舌头打结,值得我们高兴的是,大表哥在我们车轮般的卑劣敬酒下也变得话多言密,面颈发赤起来。而三舅舅依然不温不火的用言语,劝得老二与赵四恨不得抱着酒瓶子睡觉一般。
结束后,大表哥手一挥:“走,到我家去唱卡拉ok去。”
大表哥的新房装修豪华精美,我们这几个看起来穷首寒面的家伙在酒壮怂人胆的情况下依然装着见过世面的样子,为之赞叹为之肯定。在大表哥的新房里面,每个人脸色酡红,醉意浓者更是话如连珠,憨态可掬。也是第一次在大表哥家里听到陈生颇为字正腔圆的唱了那首《讲不出再见》。
唱歌活动的开始预示着活动的高潮开始出现,我埋头苦翻那些划痕累累的碟片,阿年与老二相互搂着对方的身躯,毫无羞涩的跳起了拙劣不堪的舞步,赵四手里拿着一个话筒见缝插针的和陈生荒腔走板的抢着唱歌,然而老奸巨滑的陈生总是点一些赵四只能哼出一两句甚至一两句都哼不出的歌曲来唱,唱心不死的赵四恼羞成怒的索性自创曲调强行伴唱,大表哥的酒性甚浓,甚至主动的搂着他的爱人也跳起了舞,大表哥的爱人比大表哥似乎要高,眉清目秀婉约可人,身材矮小的大表哥搂着他的爱人左旋右转,表情怡然自得,然而身高上的不协调使得舞蹈的姿势让人有忍俊不住地效果,老二与阿年停止了跳舞,赵四也放弃了即兴创作,我们纷纷拍着手,口里“嚯嚯”的大声尖叫,大表哥仿佛更加的兴奋,脸色绽放着毫不掩饰的笑容,唯独可怜的柱子已经被酒精猛烈击倒,斜斜的靠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竟沉沉的睡去。
(六)
每个人脸上都明显的看得出酒精折磨过的痕迹,使得几天的生活醉生梦死般的腐朽,阿年因为经不起我们集体的嘲笑晚上也不再看三 级片了,把兴趣放到了那一顿顿的海鲜上去了,吃的愈发的生猛,甚至在陈生的姨父家里吃着几乎是全生的蛏子赞不绝口,大有此生愿付处,不肯下温州之慨叹。那种生猛的吃法让我不含而栗,唯独那些红彤彤的大虾让我欣喜万状。
去海边滩涂的经历在温州之行中历时较短,最终没看到大海,柱子在去往的过程中差点中暑,而阿年在那些芦苇丛中探出一个白毛巾包裹着的一个脑袋,被拍成照片,我们笑着说像偷地雷的。阿年对那张照片喜爱有加,在回来的路上更是从光线表情背景动作定格捕捉等等各个方面事无巨细大肆赞美,唯独在被提到倒带快进这类单词的时候立即勃然大怒暴跳如雷。
应该记录的是爬西雁荡山的那次,那时候天已经很热了,早上刚到山脚底下,整个队伍正准备翻山越岭大饱河山之瑰丽时候,柱子居然真的中暑了,有气无力地提出要求在山脚下等我们,并且让我们对其午饭不用担心,给他一瓶矿泉水和几个面包就足矣。神情中流露出身体之虚弱与对登山之有心无力,就这样,我们把柱子放在了山脚下,一个猛子扎进了大山之怀抱。
西雁应该是我像模像样的爬过的唯一的一座山峰,其山色秀,树葱郁,路险恶。在朱自清先生的《绿》那篇文章中所写过的梅雨潭边上,我们几人亦庄亦谐搔首弄姿拍得不亦乐乎。一路啃着面包,灌着矿泉水,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终于爬到了山顶,登高方觉寒,一览天下小,从山顶看下去能够让我这种具有恐高症的人产生强烈的晕眩感,一度怀疑自己是如何能够爬到山顶的。
山顶上偶有清风徐徐,凉意许许,最顶处有一个环池,宽约两米,深约两米,内有水流动,水深疑过肩,清澈见底,底为水泥铺就。当时山顶只有我们五人,对此佳水良池做赞美之言唏嘘之叹,确实登山太热,老二光着膀子还是热汗直流,见此凉水,又看看周围无他人,老二突然臂起衫脱,手落裤除,三下五除二竟脱了个精光,往环池中扑通跳了下去。此举大出我们意料之外,老二在池中顿觉凉意袭来,大呼过瘾,更是举手侧背,上下擦洗起来,口中更是“喔哟”直呼不绝,阿年见此,亦生馋意,欲效仿之。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赵四突然举起了照相机,老二面色陡变,急忙扭身背对镜头,语音发颤:“兄弟,别,兄弟,别。”,赵四不依不饶一脸坏笑,绕道老二正面,我们同样一脸坏笑着,不欲劝阻更似推波助澜,老二只得又扭过身去,口气讨饶的说:“好兄弟,别这样,给哥哥留点面子,哥哥求你了还不成么?”“那不成,叫哥哥都没用。”老二面色大窘,口中更是乱呼:“哎呀,求求你了,别这样,兄弟,好兄弟,哥哥,大爷。。。靠!”,就听见一声惨叫,赵四迅速按下了快门。
老二脸上苦笑不得,但是又不能迅速的从池中跃起,赵四正手脚麻利的手动卷动胶卷开关,看意思是准备还想拍几张,老二见形势不妙,忧愤焦急,东张西望一会儿,突然光溜溜的窜跳起来,一把抓起放在地上的草帽,捂住要害,身体微前曲,求饶地对赵四说:“别拍了,大爷,我求求你了。你就放过我这一回吧。”也算是天助老二,赵四捣鼓了半天居然没捣鼓好,喊陈生过去帮忙,老二此时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从水里面跳了出来,一团胖乎乎的白影呼啸而上,手脚并用穿衣提裤,我与阿年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坐在地上笑得打跌。
这筒胶卷成了最犀利的武器,当天赵四与陈生对老二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敲诈。老二如同斗败的公鸡,垂头赔笑敬烟倒酒百依百顺,极尽谄媚恭维之能事,无论二人提出什么条件,哪怕是卑鄙无耻的抑或是令人发指的,老二均能面不改色低眉顺眼的答应下来,到老二被榨得几乎倾家荡产以后的生活只能以咸萝卜就开水过下去的时候方从赵四的手里拿到了那筒胶卷,拿到了这筒胶卷后,老二才得以展欢颜,老班长仿佛长释重负,面复人色的捧着这筒胶卷,如同捧着自己的命根子一样。
这筒胶卷老二义不容辞拿回自己去冲洗了,等照片到我们手里的时候,那张照片始终没有出现,根据赵四的说法这张照片是洗出来了,不过被老二当时就剪碎扔掉了,也有说老二自己保留了这张照片作为珍贵的个人写真纪念,问起老二的时候,老二总是嘿嘿笑不做答复。真相已无人得知。
不过可以肯定地是,当初老二被敲诈的那些承诺,最终兑现的自然寥寥无几。
过了十几天之后,我们坐着船从温州回到了上海,相互微笑着分道扬镳,各自回家过自己的暑假去了。就这样,我们结束了温州之行。
(后记)
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至少对我来说,但是在我回忆起那段日子的时候,发现似乎十年也就是去年或者前年那样的近,许多情节依然清晰地浮现在脑子里面。
那些回忆中的对话有些已经不是原来真实的还原,甚至一些场景都有些模糊混沌,一定有一些情节被遗忘,然而在记录的过程我还是尽量保持最大程度的真实,生命中那些存在的那些故事,那些人们。在这个过程中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掉进了时光的酒杯,无论是正午或是深夜,饮下一口都显得后劲绵长。
这些不断浮现出来的片断,让我感觉到我已经逐渐变得苍老,已经需要靠文字来证实记忆。一念至此情,悲凉与喜悦交融,心力憔悴。
老二毕业后去了海南,后来又回到了东北,回回上次说去东北的时候找到老二喝了一场酒;阿年从毕业后带着爱人蜜月旅行,顺道也来了常州,慢慢联系越来越少。赵四在上海,结婚前三天两头会出现在我们面前,结婚后三旬两月的也不见人影;柱子在张家港做着国家干部,依然是那样慢条斯理楚楚斯文,只是再也不说“我东京的同事”之类的话了。我与陈生这些年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常常见面。
生之终老,老之将逝。仅以为后记。
laoyao 2007.08
PS:2022年的正月,一日与陈生喝酒谈起这件事情。按照陈生的说法那个女子边上的眼镜男子是主谋策划之人,铅笔男与钱币男属于表演托,偷看男与后排柱子身边打手男则是为了确保骗局能顺利进行并且不出差错。而被骗女子在上这趟车车之前就已经被这几个人盯上了,而上车后就开始搭台唱戏,干脆利落三下五除二地将这个女子骗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