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红花
初中的时候喜欢看金庸小说,看得如痴如醉,但总只能偷偷摸摸地看,拿着课本竖在课桌上,小说藏着后面,佯装一副认真看书听讲的样子。有时候也运势不好,看着看着突然前面课本突然倒了,露出了小说,老师看见了便凶狠走来,不由分说便没收去,说着要是想要的话写份检查自己送到办公室去领之类的话,那时胆小,畏师如虎,检查倒是写了几篇,要回小说的话却楞是不敢张口。觉得这样风险大,后来索性不在学校里面看了。读初中时属于走读,晚自习结束,把作业归置归置,就跟哥哥两人走回家。到家后洗漱在家里安心看了起来。母亲不识字,有时候见我晚上回来还看书,以为是悬梁刺股,便慈爱地叮嘱我少看会儿明天还要上学之类的。我也只顾鸡啄米般地答应,有时候看得入神了,竟然已到下半夜。
初夏的某一晚上,天气有些热了,兴许是凳子坐着硌得不舒服,后来索性盘腿坐在桌子上捧着射雕看,看到入迷时隐约感觉屋外马路上有人橐橐经过,似乎在门口停下来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我也浑不在意,再看了约莫半个小时,直到母亲在里面催促几遍,我才去睡。
第二天上学便有些精神萎靡,结果头节课便是班主任王友乔先生的语文。印象中王友乔先生一直是身形干瘦,面孔清癯,颔下一撮稀疏的短山羊胡,一双三角眼打量人时候,目光透出极为严厉,让人生畏。我个头较矮,加上成绩还算不差,坐在了第一排。天威之下岂敢大意,虽然头昏眼沉,但还是强打精神。哪知当日友乔先生上课后却不先讲课,反而聊起了闲篇,说着你们现在要努力读书追求上进切不可荒废大好时光之类的,这类话平素班会上已经听得老茧,此时入耳更听得困意顿生,竟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打完捂着嘴心里很是忐忑,偷瞄了一下友乔先生,却发现友乔先生也正颜和色悦地看着我,我颇有些狐疑,难道这哈欠打得很有水平么?友乔先生转过头,继续语重心长:咱们班上有同学上完自习回家依然还能主动刻苦学习,难能可贵啊。说到这里我有些好奇,琢磨咱们班上有这样的人么?平时作业都是能偷懒就偷懒,能敷衍就敷衍,几时有这等好学上进?环目四顾发现大家都是面面相觑,显然都云里雾里。大伙儿都在看着友乔先生,先生颜色越发和悦欣慰,突然招手对我说:“你来说说,昨晚上我散步经过你家,从窗户看见你坐在桌子上看书学习的。”,闻听此言,我面色大窘,脸陡然涨得通红。先生以为我当众受到表扬难为情,于是温言问道:“你站起来来说说,昨晚在家看的什么书?”,听此我更是脖颈红赤,感觉要冒出汗来,又不得不回答,只得站起来吭哧吭哧半天言语含糊了几句,友乔先生见我紧张,便就不多问,摆摆手让我坐下,转脸向大伙儿说道:“念书就要有这样肯吃苦肯学习的精神。同学们要向他学习。好了,现在开始上课。”
下课后同学们凑近前来,好奇者询问之,嫉妒者鄙夷之,打趣着嘲讽之,唯独我战战兢兢,心虚不已。
多年后聚会的时候,同学们约了一道去看望退休后的友乔先生,先生看上去还是清癯干瘦,只是从那眼睛中透射出来的更多的却是笑容来。我一直想告诉他那晚上我看的其实是武侠小说,然而到临别走的时候,也没能说出来。
有次跟掌门聊天说起此事,掌门也说一个类似的经历。上学路上,遇见麦地中几只小猪,看到小猪长相可爱呆萌,心里颇为欢喜,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涌起捉上一只回去饲养的念头,于是亲自下地逮。小猪本就警觉,见少年奔来,嘶叫着四散跑开,少年不甘,瞄准一只穷追不舍,可惜终究人小力薄,到最后一只也没逮到,只得悻悻作罢。哪知这过程被学校的一个老师撞见,老师竟以为少年是担心猪吃了麦子,于是下地轰撵,觉得如此小小年纪有这等悲悯之心,育人总算有了成果,很是欣慰,到校后跟学校说起,领导一听,这等好人好事岂能不褒奖宣传?也是果断,二话不说,索性开个全校大会,大会上领导对少年一通表扬,少年也如我当初一般,不晓得最后竟然还是表扬自己,但被赶上架也不能说下就下,于是也只得跟我一样厚着脸皮被迫骑大马披红花,好不尴尬!
我听罢笑着说,也许那小猪真的就是打算吃麦子哩。
(七)馋嘴
故乡有个点心,叫垮肚子粑,六月左右,用小麦荞麦之类的混合面粉,和面到稍稀状,篾箩或者筛子上铺些巴掌大的荷叶,手把面一团团地团在荷叶上,面粉有些粘手,最后总是要手在荷叶上蹭一下,这时候面团团就会在荷叶上带出一个小尾巴的样子,像一个婆姨怀了七八个月的肚子,也许这就是叫垮肚子的由来。锅里水烧开,用一个竹蒸格架在铁锅上,将一个一个的荷叶粑摆上,盖上盖,大火再蒸直至熟透后,满屋子都是带着荷叶清香和面粉香甜的味道,极是好闻。
这事情总是母亲带着姐姐来做,到蒸的时候,姐姐便坐在灶门口添柴火,母亲系着围裙站在灶沿不时掀开盖子看看蒸的情况,木盖一掀,厨房顿时白气氤氲。母亲用筷子戳戳按按,不时叮嘱姐姐添减火势。我跟哥哥都尚小,帮不上忙,只是围在厨房里面着看,觉得新奇。那时候的穷是真穷,饿也是实实在在的饿,我年幼嘴馋,偷吃食物的坏主意不少,看着灶上久蒸不熟,面香却早已勾得我垂涎三尺了,于是趁母亲不注意,眼疾手快,用手捏一撮还没蒸的面团往嘴里塞,那面团面粗味糙,哪里好吃?只是年幼肚饿嘴馋,管不了许多,塞到嘴里偷偷大嚼起来,却也觉得似乎越嚼越甜,除了有点粘牙。
母亲蒸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来做面团,觉得似乎这垮肚子粑好像少了几个,心里奇怪,四处看,那时我自然是紧闭不敢嚼了,母亲哪晓得我在偷吃,只是一边做一边四处看,没找到也就做罢,等到来回几次发现少得越来越多,心里知道肯定是我干了坏事,瞧见我嘴鼓鼓的,于是把我拉到身前,手在我脸颊上一捏,我忍不住酸疼,只得张开嘴巴,母亲看到我一嘴的生面团,又好气又好笑,从我嘴里抠出面团,把我推转过身,在我屁股上啪啪打了好几下,边打边骂。我挨了打,加上嘴里的面团没有了,觉得吃了大亏,于是哇哇地哭了起来。母亲也不理我,继续忙蒸粑的事情来,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没人来哄,便觉得哭得好没意思,嚎啕大哭也慢慢变成抽抽嗒嗒,面团浆汁跟泪水和在一起,白汪汪地沿着嘴角,从下巴滴到胸口……
母亲说起这事的时候,姐姐坐边上笑着说:妈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他还偷吃过生肉呢。母亲听到此也笑着,慈爱的目光却如如同大鸟的翅膀一样,轻柔地覆盖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