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夜晚总是黑的比较迟,房屋的轮廓在灰蓝的暮色的中依然隐约可辨,大路上已经有人影晃动,我和哥哥仿佛比赛一样,你追我赶的把碗里的饭扒得一干二净,放下碗走到门口,看着马路上的人影,显得急切而兴奋,姐姐从家里走出来,牵起我和哥哥的手,扭过头朝母亲说:“妈,我们先走了。”母亲在屋里面应着,嘱咐姐姐照看好我跟哥哥两个人,又叮嘱哥哥别跟小孩子们打架,我急匆匆的扯着姐姐的手往路上走。
路上不时的能遇到一些认识的人,姐姐同一些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们打招呼,两条辫子一晃一晃,笑嘻嘻的说着话。我同哥哥一边一个攥着姐姐的手,生怕走散了。偶尔有人恶作剧的拍一下我的脑袋,等我回来看时每个人脸上看起来都那么一本正经,我也只得悻悻的摸着脑袋作罢。
月亮开始出来了,挂在高远的空中,皎洁透亮,马路看起来像一条宽阔白色的飘带,蜿蜒曲折楚楚动人。马路上的人渐渐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扛着长凳,显得雄赳赳气昂昂,有的小孩骑马似的坐在自家大人的肩膀上,威风得意。一些忽明忽暗的烟头火光在这黑压压的人群中显得温暖与安全。
这是邻村的一个稻谷场,一张巨大的黑边白底的银幕用两根粗如儿臂的竹竿以及数根张紧的绳索悬拉在半空,醒目壮观。平素空旷的晒谷场此时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婴儿的啼哭,女孩的轻笑,男人的闲话,呼喊寻找着自己孩子的母亲,少年呼啸急逝而过的黑影,喧哗的声音在半空中悬浮冲撞,热闹异常。有人坐在自己带来的长凳上,吃着家里炒的西瓜子或铁蚕豆闲聊,等待着电影的开始。放映机在银幕正前方数十米的人群中摆放着,一盏大灯泡发出耀眼雪亮的光芒,悬在一根竹竿的顶端微微摇晃,发出嘶嘶的响声。
找了一个空地方,姐姐看我俩想去玩,便叮嘱不要跑得太远,一会儿放电影的时候记得还到这个地方来。哥哥跟他的伙伴们去奔跑追赶作游戏了,我比较怯懦,不敢跑的太远,在确信我能找到原来位置的地方同几个认识的孩子一起玩耍。
人越来越多,我发觉似乎越来越被挤得远离了姐姐的位置,心里有些惊慌,玩的不怎么踏实了,费了些气力总算找到姐姐,父亲和母亲也已经到了,母亲坐在凳子上,拉我到身边,摸摸我的脸,亲了我一下后把我抱在腿上,我攥着母亲的胳膊,幸福的东张西望着。视线的正确辨识能力已经不能超过身边的三四个人的距离,我面前都是一颗颗黑乎乎的头颅轮廓。半空中的银幕看起来有些灰白,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蓦地,一束充满烟雾的光柱从人们头顶上穿过,幕布上出现刺目的一大块白色的亮光,并杂乱地闪动着黑点和线条,一个巨大的人物雕塑出现在银幕的中央,不停的发射着光芒,烨烨生辉,雄浑的背景音乐陡然响起,人群骚动了片刻,不久归于宁静。偶尔有一些人的背影被光束投到荧幕上,偶尔掺杂着数声婴儿的啼哭,电影开始了。
我坐在母亲身上更加的显矮,完全无法看到整个屏幕,我不停的蹭来蹭去,调整着最好的视线角度,然而前面的人大多都是人高马大,头颅又显得硕大无朋,任凭我如何变幻,甚至从两颗脑袋中间去看,都显得不那么舒适,我扭着从母亲腿上滑了下来,跟母亲说我到背后去看,母亲嗯了一下,摸了摸我的头,我从不同的膝盖和不同的屁股之间挤了出来,一溜烟的跑到银幕的背后去了。
银幕背后的人大多都是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们,也有一些来的晚的没有好位置的大人们,虽然看的画面与前面有点对称的异样,但是相对于前面来说空间毕竟宽敞多了,我在几个草垛之中选择了一个满意的斜靠着,悠闲的看了起来。
只是没有料到的是,这是一部极其恐怖的电影,描述了一个恶鬼化身成美女杀掉了一个风流男子的故事,电影一开始尚且镜头优美,音乐动听,红颜倾城倾国,须眉倜傥斯文,然而不久便皮囊撕下,狰狞凸现,音乐也陡然变得瘆人凄惨,画面让人看得心惊肉跳,还不时能听到猝然的惊呼和尖叫,我感觉心也如擂鼓一般,噗通乱跳。一些人为刻意制造的恐怖效果让我一下子血冲头顶,魂飞魄散。
草垛的背后是大块大块的稻田,空旷无垠,对于前面的人头密布来说,这些稻田看起来多少显得有些凄冷和荒寂,我心里越来越觉得说不出的恐惧,一些无意识的联想使得这恐惧让我背脊发凉,总觉到背后有什么神秘未知的威胁,或者会在突然出现在我边上,越想越惊,却越控制不住,我扭头看了一下背后,空旷的稻田在白色的月光下静谧幽幽,湖泊的水面看起来死气沉沉,显得诡秘,平素白日优雅的槐柳树这时候看起来也显得奇形怪状,黑乎乎的伫立在堤坝上,死一般的静寂犹如空中有一双阴森妖异的眼睛在注视着我的后心,我更加的的内心狂抖,顿时觉得我似乎独自置身在一个巨大死寂的环境中一般,甚至是风在背后掠过树梢的低啸都让我紧张万状,汗如泉涌。
情节的发展越来越充满紧张的恐怖感,恶鬼已经毫无顾忌的显露出狰狞的面目大肆咬嚼血淋淋的心脏,我偷偷的打量了一下我的周围,发现这边的人越来越少了,其它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到银幕那边去了,剩下的三四个看起来都表情惊恐,一些甚至已经蠢蠢欲动准备逃跑,这给我也带来了强烈的暗示,如坐针毡,刚才舒适的草垛也不再让那么惬意了。心跳得越发的的激烈,几乎快要蹦出喉咙,这时画面上突然发出一声凄厉尖锐的女子惨叫,我终于彻底崩溃了,如同一只中箭的兔子,猛地跳了起来,离弦之箭一般地冲下了草垛。
跑到母亲的身边,我坐在母亲的怀里,靠着母亲的身体,两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胳膊,从前面的人头缝隙上看着银幕上那些继续恐怖着的画面,虽偶尔还是闭眼突呼战战兢兢,但是那种莫名的恐惧感减轻了许多。把银幕遮住的那些头颅也不再那么可恶。
正义终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电影也放完了,人群立刻像炸窝似的纷纷涌动,各种声音陡然重新响起,父母寻找孩子的急切声,孩子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一些带着颤抖加点兴奋讨论声,一些胆识过人者对胆小如鼠者的嘲笑声,一些恶作剧的大人对一些心慌慌小孩的吓唬声,条凳在地上拖动的声音,脚在地上踢踏声。我看了看远处的池塘依然静如处子,我还是有些害怕,紧紧半拉半抱着母亲的手不肯放,仿佛这空间依然存在着让我恐惧的不明事物一般,母亲拿着条凳走在前面,姐姐牵着哥哥的手跟着母亲,父亲把我背在背上,随着黑压压的人群往前走着。
路上我终究未能抵挡住浓浓倦意,在路上沉沉睡去,到家爬到床上后反而清醒异常,我紧紧把哥哥的脚抱着怀里,脑海中却又无可避免的想着荧幕上那些毛骨悚然的画面,心惊胆颤,竟不能眠。